【中国宏观经济论坛】王晋斌:不分享技术但分享产品的疫情后全球化
发文时间:2020-05-22

王晋斌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党委常务副书记、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中国宏观经济论坛(CMF)主要成员

2020年新冠疫情进一步冲击了全球化进程。从人类全球化加速和全球化倒退的历史来看,依据Peterson研究所最近的一项研究(Irwin,D.L., April 23, 2020, The pandemic adds momentum to the deglobalization trend),1945-2008年经历了1870年以来时间最长的全球化时期,从2008年开始,全球化进入了减缓全球化(Slowbalization)阶段,到2017年全球化程度明显下降。2018年特朗普主动挑起了全球贸易摩擦,尤其是对中国实施了大规模的关税摩擦,全球化进一步遭受逆流。

2020年疫情爆发,美国等发达经济体以疫情防控物质的紧缺危及国家安全为理由,出现了要把海外企业搬回本土的各种言论。4月10日美国白宫首席经济顾问呼吁美国在中国的企业搬回美国,并给予搬迁费用补偿;同一天,日本政府准备出资20亿美元支持日本在中国的企业搬回日本,等等。

目前的全球产业链是过去几十年全球化进程中通过激烈的市场竞争慢慢沉淀下来的,遵循了国际市场的成本-收益原则。中国目前拥有全球最大、最长的产业链,这与跨国公司相关。跨国公司之所以愿意来中国投资,从生产角度来说,中国可以提供跨国公司产品生产所需要的相关零部件,中国国内的劳动力和产业链可以满足其投入的生产要素需求;从消费来说,中国的大市场已经成为全球跨国公司不可能不考虑的商业利润来源。因此,大规模搬迁是难以做到的,因为任何政府都无力补偿这些跨国企业在华的巨大商业利益。今年4月份我们也看到了美国政府对苹果的关税“豁免”等现象,也反映出搬迁的巨大难度。

随着中国人均GDP突破1万美元,人口接近14亿,整个市场的消费能力会上台阶,这么庞大的商业利益跨国公司都不会错过。因此,产品市场的全球化步伐不会停止。放弃了中国市场,在较大程度可以认为是放弃了世界市场的消费红利。这对于跨国公司的母国来说,其制造业产值以及GDP也会下降。

就目前全球制造业产业链来看,美国等发达经济体主要集中在高附加值的制造业技术、信息技术(软件等)环节,这是历史累积的技术底蕴和全球化成本分工的结果。在技术高附加值方面,中国与发达经济体还有明显的差距,这一点可以从单位出口额附加值中得到明显的证据。近几年,随着中国技术的发展,中国技术,比如5G已经具备相当程度的国际话语权时,美国就开始了对中国高新技术企业的打压。北京时间5月15日美国商务部安全局发布公告,要求采用美国技术和设备生产出的芯片,必须先经过美国批准才能出售给华为,同时给了120天的过渡期。这是自2019年5月美国将华为列为“实体名单”后进一步对华为的打压。

美国为什么如此打压华为?道理很直接:在中低端制造业上中国在全球很难遇到对手,现在中国开始了在高技术领域与美国等发达经济体竞争,华为5G技术是全球第一梯队,这才是美欧等发达经济体最担心的地方。事实上,随着人工成本的上升,中国低技术制造业也会逐步转移到其他经济体,产业追随成本的漂移是全球化分工的必然结果。任何经济体随着人工成本的上升,产业结构都会出现向高端行走的趋势,这是劳动生产率内在要求提升的结果。

从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开始,美国对技术贸易和投资出台法案严禁技术扩散。2018年6月《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加强了对外国在美国投资的审查,涉及到高科技行业的审查更为严格,并有专门的条款明确要求美国商务部每两年向国会提交“中国企业在美国的FDI”和“国企在美交通行业的投资”报告。2018年7月美国国会通过了《出口管制改革法案》,强化了美国总统对出口管制的行政权力。2018年11月,美国商务部产业与安全局(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按照该法案的要求,修订和出台了涉及14个领域的多项技术出口控制(1、生物技术;2、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技术;3、定位、导航和定时技术;4、微处理器技术;5、先进计算机技术;6、数据分析技术;7、量子信息和传感技术;8、物流技术;9、增材制造;10、机器人;11、脑机接口;12、高超音速空气动力学;13、先进材料;14、先进监控技术。),涉及的技术出口都要受到美国商务部的监督和审核。因此,美国在通过逆全球化来重塑全球化的过程中,全球技术贸易的稀缺性将显著增加。

跨国公司研发是美国研发的重要推动者,2015年美国跨公司研发金额占美国研发总金额的57%。过去几十年,美国跨国公司研发(R&D)中心在美国境外的地理位置发生了一定的变化。1989年美国跨国公司在英国、德国、日本、法国和加拿大五个国家进行了74%的国外研发,2014年这个数字下降到43%,新的研发中心主要转移到中国、印度和以色列,但在2015年美国跨国公司研发的83%都是在美国境内完成的(Branstetter,L.G, 2019,US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 Have Shifted Foreign R&D towards Nontraditional Locations)。因此,研发回收美国本土是一个趋势。随着美国对中国高新技术企业的打压,尽管美国在中国的跨国公司大规模搬迁回美国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即使是使用了中国本地人力资本某些跨国公司的研发中心留在中国,对于技术的保护和交易使用将更加严格,也会进一步收紧,以维持其技术的高附加值。

中美之间完全脱钩的可能性很小。中国的大市场决定了美国的跨国公司以及美国本土的出口企业具有巨大的商业利益,但技术市场的分享空间将进一步收窄,美国对高新技术的保护和交易监管将越来越严。

对任何一个经济体来说,由于全球产业链的深度交错,重建一个重要产品完整的产业链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个经济体有能力在国际上垄断生产一个需要很长产业链完成的重要产品所需要的所有高新技术。再好的技术生产出来的产品都需要通过市场使用、检验和改进,尽管有各种贸易摩擦,产品市场全球化的步伐不会停止。

疫情后的全球化不会终止,但会继续放缓。有可能是一种产品和技术更大分离的全球化:只分享产品而不分享技术的全球化。

文章来源于中国宏观经济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