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郑新业:环保政策工具需要大修了
发文时间:2015-07-19

   随着雾霾问题的日益严峻,环境保护成为中国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一个关键词。而环保部作为环境的监管治理机构,也越来越被重视。约谈,重点监控,成为今年环保部主要的工作方向。虽然民众普遍有着环境改善意愿,但对于不同地方和不同的民众,又有着不同的反应。近期,山东临沂地区因“环保风暴”带来的经济压力,已经引起了社会反弹,这是一个必须引起关注的案例。环保诱发的区域社会意见分化,在全世界都是普遍问题。但是对于目前正在积极促进经济结构转型的中国而言,此种分化的代价则明显过高,如何面对环境保护中的冲突与争议,中国的环境保护究竟应怎么走,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对此,南都专访了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郑新业教授。

   环保和经济增长并非直接相关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加强环境保护是今年一个主要的施政方向,环保部不断地约谈地方,并对一些地区转向做整顿。但是我们也看到一些反弹,比如山东的临沂地区就出现了对环保治理的反弹,作为重污染地区的华北,这样的情况在华北是否会普遍化?

   郑新业:值得说明的是,从临沂官方给出的数据看,临沂的经济和财政指标还是不错的。有人觉得数据灌水。不过,我觉得财政数据灌水的可能性不高。当然,临沂环保治理是否带来经济下滑并不重要,个案本身对全局的意义有限。我们不能从个案来推测全局,因此,临沂无法证明华北乃至全国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从方法论的角度看,目前临沂的企业关闭,出现了失业人群,这究竟是因为经济下滑还是环保,我们必须要分清。就像北京的O PE C蓝一样,那些天的蓝天白云到底是因为风大,还是因为临时关停了工厂?这就需要对因果关系进行定性分析了。

   南都:尽管是个案,但目前看来,环保和经济发展之间确实有着冲突,这一问题应该如何处理?

   郑新业:很多人认为环保会对经济发展造成不利影响,特别是在经济下行的时候,抓环保对经济增长是非常不利的。理论和事实都不支持这样的逻辑。首先,从单个企业看,环境治理的确会对企业产出造成影响,短期内会造成该行业的产量下降,进而导致特定行业价格水平上涨。这两种疑虑在政策制定者和民众间都普遍存在。短期看,部分重污染企业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从中长期看,那些受污染负面影响的企业和行业会增长,环境治理因此并不必然导致经济增长缓慢。环境治理会改变经济结构,更为重要的,污染下降让经济增长的成功变的更加真实,把无效增长的水分给挤掉了。污染下降了,身体健康了,劳动生产率上升了,不必要的支出也会减少,口罩也就不再是日常必需品了。空气净化器也不需要了。举个例子,尽管你的工资涨了,但因为环境的问题,你必须要拿出一部分钱去买口罩、空气净化器。口罩和空气净化器实际就是经济增长的副产品。这仅仅是对居民而言,对企业而言就更直接了。因为重污染,企业必须要承担大量脱硫脱硝的成本和污水处理等成本,直接压缩了企业的利润空间。对政府而言,因为污染引发了很多慢性疾病,则必须要增加公共医疗补贴。还得花大钱兴建污染处理厂等。政府左口袋收入在增长,右口袋支出也在增长。总之,环境治理对于经济增长的效应不一定,但对于全社会的发展却是大大促进的。环境治理是实现发展质量提升的利器。

   南都:那么怎么看环保部目前的约谈方式?

   郑新业:我对环保部现在的治理措施并不看好。当前环保政策的三大特征,工具仍然是以数量控制为主,价格和税收杠杆作用微弱;在覆盖范围上以局部为主;以单一做法为主,鲜有一揽子的政策组合。

   以约谈的方式施加压力给地方政府,进而采取关闭企业的方式,难以达到污染治理的目的。在经济下行的时候,人们担心,如果对所有重污染产业进行数量控制,对经济的影响会不会太大。政府因此采取了约谈部分地区的做法,以图控制污染治理对经济和就业等的影响。而在地区选取上,又尽量避免苏州和东莞等污染量大,但经济体量也大的地方,主要选择临沂、安阳、驻马店等污染不大,但经济规模也不大的地方。

   姚明做了个广告“没有买卖,没有杀戮”。对于水泥、钢材、陶瓷和玻璃等污染性产品也是如此。没有需求就没有供给。关闭特定地区企业的做法不能有效降低污染产业的产量。只要市场对污染性产业的产品有需求,关闭部分地区的企业是无济于事的。道理很简单,“数量控制加上区域性选择”做法下,需求不下降,被约谈地区产量下降,产品需求转而到了其他正常生产的地方,减排的目标就达不到。只要有需求,哪怕是钢产量最大的唐山将所有钢铁工厂都关停,钢铁产量也不会下降,产量由唐山转移到邯郸或者莱芜等城市而已。

   治理不能富人生病穷人吃药

   南都:但是我们也能看到区域差异非常大,大部分的欠发达地区似乎更在意经济发展,这些地区目前又是环保部重点监控的地区,这一矛盾应该怎么解决?

   郑新业:这一点非常重要,更严重的问题在于不同地区的人,对于污染的容忍程度是不同的。越是富裕地区的人,越希望空气质量好;越是生活在落后的地方的人,则越能容忍环境污染。环境是一种商品,既有收入效应又有替代效应。现在环保部约谈的地区,大部分都是经济落后的地区,这些地区恰恰是对环境污染比较有承受力的地区。所以在临沂被约谈并采取了一些措施之后,当地反弹非常激烈也在所难免。这并不是说当地人对环境没有要求,而是说如果让他们因此而牺牲经济收益,那么他们是不愿意的。环境改善了,但是我失业了,这就不可以了。从情况看,环保部目前找的地区,大部分居民都是看中环境质量改善,但更重视就业和工资。

   南都:这一问题似乎并只存在于中国,美国最高法院最近也否决了空气保护法,理由是妨碍区域发展,那么中国也面临同样的情况,区域和总体间该如何做调整呢?

   郑新业:我的建议是设定基准线,就像公共服务均等化一样,环境作为一种公共品也应该均等化。因为环境问题不是一个区域性的问题,我们现行的环保法规定各区政府对本地区的环境负责,这是不可能的。北京市就无法对北京的空气质量负责,因为空气是流动的。因此,选择这些区域做约谈,可能不能解决问题,就算有成效,这些地方的人也不感谢,所以环保部这个数量控制为主,加上选择区域约谈的方案不是好方案。最关键的是不同收入的人群,对环境的需求不同,这种方案无法解决这个矛盾。现在的治理方式就是富人得病,穷人吃药。站在北京,你会觉得唐山为什么那么糟糕,但是在唐山自己看来,自己选择重工耗能产业很正常。这就很难有所谓的谁正义,谁不正当的问题。富裕群体对环境的高要求与低收入群体对环境的低敏感性不相匹配,污染治理的收益和成本也不能相匹配,这也是现行环保政策造成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那么整个环保政策实际也就推动不下去。

   南都:那么如何看环保部目前的主要措施,以及未来的政策走向呢?

   郑新业:总体而言,有些政策是可以的,有些政策则问题较多。对于环保,我们应当平衡的看,从增长的角度看,从长远目标看,从发展的角度看。但是我们的管理方式需要从数量管理过渡到价格管理,让环境服务的买者和卖者进行交易。没有需求,就没有污染。上涨的价格会降低需求,更重要的是,让买和卖的共同承担成本。上涨的价格让住房子的和为房子提供材料的一起承担环境成本。怎么显现价格呢?可以通过环境税把价格涨上来,让需求者来承担环境治理成本。从区域治理角度讲,环保部应从高耗能大省着手,从苏州、东莞开始环境治理,这些地方既是高污染高耗能大户,又有承担污染治理的能力,作为区域选择是有意义的。除此之外,要解决人群之间的不匹配,可以采取一些补偿约束制。比如可以要求山东集中处理污染问题,从省级预算到中央预算做三年或五年的补偿条款,测算出具体的损失,给予一定的补偿,每年不断降低补偿额,到时间就结束。这样既减少社会动荡,也能让低收入群体也能得到经济回报。

   环境治理需要价格手段

   南都:但是不同地区不同人群对环境污染的容忍程度不同,应该如何解决?

   郑新业:这个问题很重要,目前我们没有一个机制能体现不同群体对环境的偏好变化,也没有一个机制能让你给出自己可承担的污染治理成本。比如北京对于污染的治理,肯定是污染越少越好,但是如果北京知道自己需要支付的成本之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污染必然付出代价,但是大家愿意承受代价与否就是两回事了。这个问题很重要,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划定污染治理基准线,是几条线合适,还是区域标准差异合适?而且很难确定出一个对个体伤害的均化成本,如空气污染能致死多少人?所以这里就有了公众偏好的确定问题,一般最后都是以精英决定的方式解决,但是精英无法了解更多人的偏好。

   南都:目前我们的环境监管机构是否有能力找到并发掘出来这些偏好呢,如果我们忽视这些差异会有什么样的问题?

   郑新业:目前环保部的环境治理方式没法测算偏好,虽然人人都有环境改善的意愿,但是加上成本之后,这个意愿就会发生重大变化,环保部多强调意愿,很少去考虑成本,哪怕最基本的实验测算也没有做过。现在的措施虽然和环境保护的总目标没有背道而驰,但是效果并不明显。临沂这次反映出来的问题,也值得环保部注意。我们必须要从发展的角度看环保,而不是单纯从经济增长的角度看。一定要让买的人承担成本,而不是简单地使用目前的政策工具,对利益受损群体则需要有相应补贴。之前社会舆论一直倾向要增强环保部的能力,让环保部长出牙齿,但是目前看来环保部的政策工具很有限。所谓的约谈,仍然是国务院的权威。如果这种情况不改善,再出现一轮环境修法运动,单纯地在一个方向加强环保部的能力,又没有实际解决棘手的问题。如果不建立市场价格机制,仅仅是约谈关停,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

   南都:那么哪些政策是相对而言,比较能避免这些问题的呢?

   郑新业:目前已经开始着手制定环境税了,这是正确的方向。再一个就是约谈就需要约谈能起作用的地区。华北就必须要约谈河北、山东,华东就对无锡、苏州重点照顾,华南则要对广东、浙江这些污染大户首先约谈。此外就是要有环境财政转移支出,对一些地区要有排污补偿机制。政策从来不是单一政策,而是一个政策包。

   环保部必须优化结构淡化指标

   南都:一直有意见认为环保部不应该按照行政区划来做层级安排,为了加强环境治理,是否环保部本身的组织结构应该调整?

   郑新业:环保是一个区域问题,而不是一个行政层级划分问题。像长江黄河,这样的大河治理问题,应该是中央直管。还有类似的京津冀的空气治理,不可能是哪个地方的环保部门能解决的。当然目前也有一些类似机制,环保部有华北督查中心,但是这个中心并没有成为一个行政实体。跨区域的省级环保机构有意义,但是市县级的环保局实际没有存在的必要。整个环保机构的重构是必须的,必须要按照环保治理的需求来建立机构。河流治理最典型,省内河流,应该是省一级直接来管理;跨省区的河流治理,就应该是中央直管了。只有这样,基层的环境治理力量才能真正的调动起来,否则地方以邻为壑是很可怕的。

   南都:除了这些组织结构的调整之外,环保部本身还有哪些能力加强的方向呢?

   郑新业:行政机构重划还是比较简单的事情,环保部目前最大的问题有三个。第一是法源问题,第二是没有设备能力,第三是没有人员。测算污染,判定污染,并且执行处罚,这都需要环保部增强自身能力。对于环保部而言,这就需要授权,这就有法源问题。环境治理不能单纯说几年内实现什么样的目标,你很难给出一个各方认可的测算结果。把指标压到具体工作年限,只能激励地方造假,而中央很难去检查是否造假。工厂指标数据都是地方才掌握的。另外就是需求决定了污染,华北地区对北京的能源供给,造成了华北的污染,所以只要北京的需求放在那里,就不可能单纯去解决华北的污染源问题。

   南都:目前的环境治理中,指标管理仍然是重点,特别是量化指标,几年内完成多少减排任务,这反复被诟病,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存在监管指标落后的问题,比如pm 10和pm 2.5的争论,应该如何解决?

   郑新业:环境质量的指标和治理指标量化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前者需要加强,拥有更多的直接数据,了解更多的问题,测算具体治理投入的成本和收益,这样我们才能制定有效的政策。但是环境治理的指标量化,了解某地区多少年具体完成多少任务,这是没有意义的。环境治理不是一段时间可以解决的,而是应该找到一个价格机制,让市场治理开始发挥效能。人人都有改善环境的意愿,但是我们更需要让有强烈意愿的人开始付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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