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网】余亮:聆听人民大学中国政治经济学发展报告,思考政治经济学的现世魅力
发文时间:2016-03-31

北京的会多。3月27日罗辑思维召开网红papi酱的广告招标沟通会,赚足了眼球和荷包。同一天,中国人工智能开发精英齐聚北京召开“新智元”智库成立大会,与远在深圳的IT领袖峰会遥相呼应。3月28日,商务印书馆也凑齐了一带一路百人论坛,三教九流七嘴八舌,在圈内也算热闹。而在这些热闹活动之前的一天——3月26日,人民大学国学馆召开了一场几乎不为人知的会议:中国政治经济学发展报告(2015)发布会。

严格说来,papi酱的广告、人工智能产业、一带一路战略,无论成色如何,都体现了新的社会生产方式变化,都属于政治经济学的思考范畴,不过作为学科的政治经济学已经陷入冷门多年。

冷门与热风

过去一年我数次来到人民大学经济学院聆听讲座,曾大篇幅报道过诸如一带一路论坛、国企改革研讨、拉美经济学家集体告诫中国等等主题会议。在这里能听到一些在大众媒体上不容易听到的严肃声音。我说过,区别于媒体光环下的主流经济学家,人大经院走出不少担当要害部门实务的学人,比如国开行、一带一路办公室的骨干岗位,富有实操经验,听他们说起一线轶事非常有意思。

由实干官员来论述经济,无论如何比部分媒体经济学家翻来覆去的老三篇强,无论是左的老三篇还是右的老三篇。

很多时候,官员学者的谨慎低调也影响了传播。我接触到一些张良樊哙之辈,干活很霸气,但见了媒体特别小心(这也难怪,你懂的)。但是只做不说,难免常被别人说,有人总想搞个大新闻,把他们批判一番。而且实践的成败经验如果不能转化为理论和价值观,就无法具有指导意义。林毅夫、陈平、周文等经济学家一直呼唤能体现中国经验的经济学,这就需要各种具有实干经验的人能够表述自己的经验。所以近年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重视言说和传播。

这一次是《中国政治经济学发展报告》第六年发布,底气比以往足。会场上,演讲者多人提到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政治经济学的讲话。

人大经济学院张宇教授在开幕词当中说:“去年11月23号中央政治局学习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和方法,总书记对政治经济学发表了重要讲话,之后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又提出来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大原则。”

此后多位发言人继续相关讲话,“学习政治经济学主要是为了把握经济规律,掌握经济分析的方法,驾驭市场经济的能力,提高做好经济工作的本领,现在经济学不仅仅是意识形态,更是我们经济指导的方针。”还提起中央领导人的其他相关论断:“在中国指导经济建设的只有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而不可能是别的科学”、 “没有离开经济的政治,也没有离开政治的经济”。高层的方针清楚,给了做事的人鼓舞。

我觉得有趣的是,在一个人人号称追求小众知识的时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却变成了真正的小众。因为工作关系,我常有机会和学子谈阅读书目,大多数人都阅读过那些标榜自由独立精神而实际很流行的肤浅读物,能深读马列经典的则十不存一(政治课上学的那一点不能算)。

沦陷于日常生活的人们都认为自己讨厌政治,却又无往而不在政治当中。一个房价就体现了多少政治经济学。政府政策前后摇摆,房产商的代言人则想尽一切办法遮掩自己在政治经济结构中的痕迹,主流经济学家一味简化经济关系的论述,看似不讲政治,矛头所指却分外清楚。

不过在学界,一直有人在坚持严肃的政治经济学工作,人大经济学院算是一股力量。

危机与反思

人民大学《资本论》教学与研究中心主任邱海平教授说:“全国高校的经济学院或者经管学院里面,政治经济学队伍已经是青黄不接,后继乏人。甚至有经济学专业、有经济学硕士点、博士点的一些学院,政治经济学的专业教师几乎为零!”

人才都去哪儿了?我转头看学生们年轻才俊的脸,心想你们是周末自愿来听讲的吗?再想想平时无数年轻人喜欢经济学,但需要那么多以西方经济学为业的人吗?如果不需要,为什么大家又趋之若鹜?

除了主流经济学形成学科霸权之外,“能指导生活”,这是我听到学生对主流经济学说的最多一句话。这可以理解,市场化时代,西方经济学的一些东西就是生活的表述,不一定对,但是让人觉得熟悉。

政治经济学的坚持者们稍稍吐气,却发现百废待兴。于是《资本论》教学与研究中心连续做了6年学科发展报告,希望有志政治经济学的人都来看看。

主办方的新闻通稿我只引用一段:

《中国政治经济学发展报告报告(2015)》共分为六部分,包括:1、政治经济学基本理论研究的新进展,2、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新进展,3、“十三五规划”和五大发展理念的政治经济学研究,4、世界经济格局新变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5、当代资本主义研究的新进展,6、国外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新进展等。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赵峰副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张晨副教授、中央党校经济学部张开副教授、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蔡万焕助理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齐昊助理教授、南开大学经济学院刘凤义教授分别介绍了报告的内容。

对普通读者来说,这些人的名字恐怕都没听说过吧。不过不知道名字也没太大关系,能合力促成大势就好。

几位发言人详细报告了学科发展和理论创新,视野广阔,美国学者皮凯蒂、大卫·哈维、大卫·科兹,日本学者置言信雄都不断出现。关于新时代的地租理论、劳动价值、供给侧改革、一带一路等等方面都有新研究成果。

本文不打算详细介绍这些具体观点(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下载主办方发布的报告电子版),笔者更被邱海平的一段话吸引:

“政治经济学长期以来被边缘化,固然有各种复杂的客观原因,但是我们不得不检讨我们政治经济学本身的教学、科研,各个方面确实存在很多局限,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我们不能把责任都归结为什么阴谋论,也不能把责任都归结为西方经济学,我们自身是有问题的。其中之一就是我们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长期以来,别的不说,至少有一点很突出,就是缺乏规范性。我们看政治经济学的文章,很多人写的文章的确没有文献的梳理,上来只谈自己的观点,也不知道你的问题从哪来,前人做了哪些研究,国内外学者到现在什么状况,都没有。所以造成大量重复,大量雷同,这种状况必须改变。”

这个反思还是比较委婉的。专业人才不多,但是混这一行的不一定少。高层一吹风,总会有跟风的。会间闲聊,有学者告诉笔者:很长一段时间,圈内说到经济学就只有西方经济学,而没有政治经济学。不过现在高层一吹风,又出现另外一个形势:大报纸、大网站都在讲什么什么政治经济学,大家好象一时之间都变成了搞政治经济学的人。

另外,邱教授提出“规范性”要求,则是学术范畴的反思。作为学院外人士,我考虑的是话语传播能力和对个人的影响。

一种自觉而成功的话语,要抓住自己的对象。我认为大致有两个方向:如果是面对学科和政界,不需要太考虑趣味,而是要考虑逻辑性和可操作性;如果是要面对学院外更多读者,就要考虑传播性和生活指导意义。分开来说:

面向决策者——操作性

面向学院和官员,能够指导实际工作最重要,为此要平衡逻辑严密与传播效能。

近几年,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因为《21世纪资本论》而名声大噪,也影响到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决策。不过关于其方法到底能不能比肩马克思《资本论》,也有很多批评。

报告会现场,刘凤义教授谈到皮凯蒂效应,说:“从经验角度来讲,皮凯帝的东西经验性非常强。但是从理论角度来讲,或者是理论和经验有机结合角度来讲,皮凯帝是不成功的,因为他的经验和理论之间实际上是矛盾的,或者是不衔接的。从结论上来讲是马克思主义的,但是从方法和理论上来讲是非马克思主义的。为什么?”他从巴柯尔和大卫·科兹关于资本积累与利润率关系的研究对皮凯蒂做了批评,颇有启发。

不过皮凯蒂的影响无与伦比,做到了很多学者多年来做不到的事情,重新引发人们对资本主义的反思,并影响到政府政策。虽然逻辑不严密,但我宁可认为这是一种话语策略。而追求论文体的逻辑正确,有时候就像在美国已经令人生厌的政治正确一样,催生了相反效果。

红极一时的美国共和党总统竞选人特朗普:我就不讲政治正确!(设计台词)

青年学者王生升说:“我们参加了一些调研,可以感受到党中央对政治经济学重要性的判断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在实践过程中我们往往发现,西方经济学取得了话语权,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尽管不断批评西方经济学是一个错误的思潮,但它总是给你提出一些可操作性的对策。这些对策用起来很可能有大问题,但是不管怎么样,当一个人处于困难的时候,总希望有抓手。这时候你无论给他提供什么东西,他都愿意尝试。我们在政治经济学方面的方向就是要思考如何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对中国经济改革的实践做出一个总结,同时对我们存在的问题进行分析,对党和国家未来提出政策建议,我想这是我们政治经济学在现时代发展的更重要任务。”

政治经济学不能沦为媒体经济学一样的清流。能指导实践,首先要向实践学习。请官员校友回来和师生交流是人大经济学院的特色。在“处长治国”的现状下,这类中层官员学者掌握了很多实践知识干货。中国经济建设的许多成功经验超出了西方经济学的解释范畴,以至于挑战了华盛顿共识的教条。敢于说出这种经验,就是一种大政治。这有赖于无数有志者的努力。

遗憾的是本次报告会较少听见科技革命带来的思考,只有泛泛提到科技强国和互联网+。第二天我参加了新智元人工智能精英大会,启发很多,与会者谈到现在一个人身上最多只有手机、Pad和穿戴设备几个链接接入信息网络,不久的未来一个人身上会有一千个链接接入大数据智能网络。在我看来,未来缺少链接的人就将成为链接无产阶级,而人工智能的爆发式发展也将严重冲击现有社会生产方式。这些恐怕需要尽快进入政治经济学研究者的视野。

面向大众——话语权

皮凯蒂在影响政府的同时也收获了大众阅读量。关键在于切中大众痛点——无法掩盖的贫富差距扩大。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个人化和市场化居主流的时代。大部分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是世俗的,正确的知识也要能转化为现世生活的热情。

在会议同一天,一首90后创作的说唱歌曲《马克思是个九零后》在朋友圈热传。很多普通读者表示惊喜和感动,很多学者也纷纷转发。

歌中唱到,“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在政治课。学了他的思想,只是为了及格。本打算过了就算,书再也不念。后来翻开却发现并不讨厌。人生总是充满意外,有一天我看到他的厉害……”

惊喜的一面在于,马克思的幽灵永远无法被世俗和曲解所消灭,总会重返。不过在我看来也没那么惊喜,接下来的歌词里穿梭着“自由”、“真理”、“信仰”、 “孤舟”和“不屑权谋”。我感觉,如果把歌词中的马克思替换成鲁迅甚至替换成马克思的对手安兰德,也毫不违和。很快,北青报“青阅读”对歌词作者的专访证明了我的感觉,歌词作者说:“没读过原著。但是认真看了电视台做的节目。”

而安兰德这位从苏联跑到美国去的女子,其文学作品背后表述的也是一种政治经济学,一种与自由放任资本主义匹配的意识形态(虽然标榜为客观理性主义)。这位一到纽约就被摩天大楼景观征服的一介文人,汤唯遇上西雅图一般,再反过来去传染那些和她境遇类似的洞穴个体。有多少青年才俊在自发阅读她的著作,不停地塑造自己的“内面”风格。年轻的心灵,还没有对外发光,就沦为镜中的火焰。看安兰德粉丝们的文字,有一种如花般的尸体之美。他们不影响事实,只是互相影响,一个人就能zuo上天,写出各种“细节”文章来彼此塑造。

尸如花

安兰德的读者大部分时候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产工具,但是通过这种意识形态把自己想象成主人,以自己的心灵作为自己的生产资料来虚构自我,形成一种我行我素的利己主义风格。

安兰德指引了格林斯潘的成功,当然也指引了更多人把不那么有意义的生活想象的有意义。马克思指引下的政治经济学,出产了很多批判观点,问题是安兰德直接指导个人怎么塑造心灵,从而变成了一种伦理支撑,一种生活美学。

朱安东教授说:“大家有兴趣看看2013年1月号的《心理学进展》杂志,北师大有一个学者和另外一个学者合作调查,调查财经类和非财经类的学生从大一到大三的变化,主要看他们对他人的信任程度。大家猜猜看会有差别吗?大一新生没有差别,但是到大三的时候,财经类的学生对他人的信任程度要显著低于非财经类学生。为什么?很简单,因为天天学经济,天天给你重复人都是自私的,既然你都是自私的,我凭什么信任你?”听起来是个类似《三体》黑暗森林的故事。

那么政治经济学的伦理和美学魅力呢?它是平凡无趣的吗?它是面向主事者而不是所有人的吗?它是让人清醒的吗?这样会让生活更好吗?它是因为揭穿皇帝新衣而每每被排斥的吗?

想起王朔的小说标题“看上去很美”。深刻的政治经济学的美学意义大概在于告诉人们: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下面也许满是虱子,而看上去不那么美的东西却隐藏着巨大的力量。

有些东西无法指望市场,市场只会追捧西方经济学,就像大妈追捧P2P,骗光了都要为别人数钱。政治经济学的发展必须由有志精英来推动。

我同样被谢富胜教授掷地有声的演讲态度吸引,他对马克思的论述很有趣——

尽管我们讲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你作为一个政治经济学学者不一定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了!

很多人认为政治经济学是研究社会制度的,现在它已经成了一个类型学。它为什么这样演变,背后矛盾是什么,怎么走到今天的局面?不搞清楚这个,就是类型学的一个自动排列!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究竟解决了什么问题?在我看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实证的,他告诉你们资本主义是什么。我们长期以来说马克思批判剥削,但我们看《资本论》哪里批判剥削了?马克思要批判的是当时的政治经济学把本质和现象混淆了,而不是批判当时的资本主义。如果从这个角度进行解释,可能我们就可以看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既有批判也有建设的学科,所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就是经济学!

我看到一种在反思中建设政治经济学学科的态度。也许,政治经济学的逻辑、思想、伦理、美学魅力应该是像海因里希·伯尔对马克思的评论那样——“思想战胜了他的智慧,征服了他的信念,理智以思想锻造他的良心;这是一串链条,他无法挣脱它;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只有屈服于它,然后才能战而胜之。”

期待4月8日开班的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高级研修班有更多干货。

发布会现场